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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084】〈中華副刊〉虎紋(轉載自中華副刊)

「也許我的臉上記錄著魔法,也許我自己就是我尋找的目標。我正苦苦思索時,忽然想到美洲豹就是神的特點之一。」──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神的文字〉


與波赫士不同,他與豹隔著牢籠遙遙相對,而我的豹就在我的身體髮膚之上。

那是三月,掃墓時節,艷陽天,爺爺剛燒完一箱金紙,烈焰灼灼不休,他翻身到隔壁人家的墳塚上坐著小憩,墓碑剛好可以遮蔭。

「可以這樣坐嗎?」弟弟側身到我耳邊問。

「哪有什麼不行,人都死了,坐一下不會怎樣。」我回以正常音量。

回來後就起了疹子,以我的鼠蹊為中心,向外發散、拓幅,如拉丁美洲一隻豹的花紋,如帝國的擴張、膨脹,新大陸隨之淪陷。我塗抹過各種膏藥,但有一半的時候總是更癢;也上網研究,到中藥行購買藿香散,至今仍只吃過一匙;母親見狀說是免疫力過於低下,買了D群和C群整罐,要我日服一粒。諸如此類,全都沒用。

波赫士與豹隔牢相對,而我的豹就在我的身體上肆虐。其實,這兩者悉無不同。蘇格拉底就曾認為「身體乃牢籠」,禁錮著靈魂,而活著無非是一場難癒的大病。於是他囑咐子弟,在自己死後勿忘給醫神祭祀一隻公雞,因為神明慈悲,終於以死亡癒合了他殤敗的靈魂,脫離身體的囚禁。有鑒於此,有身體作為牢籠,我的靈魂與豹何嘗不也隔著一組欄杆。

而按照蘇格拉底,這豹定然是來救我的,如果這死亡的意象全然通往療癒,它是怎樣的神諭?

該如何解讀——

「我用了漫長的年月研究花紋的次序和形狀。我一點一點地記住了黃色毛皮上黑色花紋的形狀。也許它們代表同一個語音或同一個詞。」波赫士如是做。但我未來得及展開這龐雜的工程,疹子就消失了。

那是八月,陽光冷落,我與R在多風的鹿野高臺上分手。或者說,只有我單獨來到。往復之際,盡是訊息。

往後幾個月,正當我受腹瀉、頭暈、心悸、失眠之病痛,殃苦不已,突然發現我的疹子好了,只留下依稀的疤。惟禍根不斷,我的種種病症經醫生的判斷以及精密儀器的測量,機臺卷卷吐出一紙報告。

告訴我祢想說什麼,神啊。

「盤踞我心頭的具體謎題逐漸失去了它的神秘,更困擾我的是:神寫的一句話的共性之謎。我自問,一個絕對的心理會寫出什麼樣的句子呢?」

波赫士如是問,但這謎題並不難。如今,由現代醫療機臺代勞,神將寫下句子。

必然你也遭遇過,當你在三十歲逐漸失明,當你在文字中失落——你困惑詩的意義,你絕望離開阿根廷,你在夢中造花園、建迷宮、養虎為患——你反覆在文字裡涉險,這何嘗不是對於命運的不滿,一種替代性的補償?

我們認定自己足然是個體意志的展現,無比自由、零羈絆、透明、無所不曉如有神。卻有神,神的手指向我們,寫著始終的字在印證:疹子不可遏止、惡豹花紋繁複;你胸中幽微的虎魄、我的鼠蹊慾念暴猛;當然你瞎了的眼,還有我失調的神經。

拒絕了藥與諮商,我只願意相信自己的智力,雖然這充其量是危險的嘗試,雖然,「相信自己的智力」這句話的背景與涵義不過是傲慢、孤獨的鏡射而已。

但我在日落時分從床上爬起,傾全力──不耽溺,覺察心中情緒,並脫離那加速度的渦輪,轉向冥想,調節呼吸,調度思想,順著脈輪自腳底,抽直脊椎向顱頂,將意識寫進身體,寫一本節制的聖經──傾全力。在我體內或有待發的光,汩汩血脈中有轉瞬的神性。

同虎紋共振,同神的語言互文,明白靈魂是無比複雜的織體,有些地方雖糾結、破碎,必須從細膩之處重新編造、修補。

「我看到眾神背後那個沒有面目的神。我看到形成幸福的無限過程。一切都明白之后,我也明白了虎紋文字的含義。」根據失明的波赫士。

我看到的則是一首一百一十八年前的詩,我服膺於它的召喚。

如果有人問我到底甚麼是詩,甚或甚麼是人類,甚麼是愛、是死,如果愛欲和死亡終究連續、共時,譬如基因裡的雙股螺旋,纏繞不休,如果。如果有人問我,甚麼是虎紋?

告訴他。

牠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 纏得這般疲倦,什麼也不能收留。 牠好像只有千條的鐵欄杆, 千條的鐵欄後便沒有宇宙。 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

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 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 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帘無聲地撩起。∣∣ 於是有一幅圖像浸入, 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在心中化為烏有。

──〈豹〉◎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馮至 譯


(原文網址:https://www.cdns.com.tw/articles/76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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