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127】【UNITAS YOUTH】二月小說新人賞|林儀芸〈婚禮蟑螂姚樂樂〉(轉載自《聯合文學》)
婚禮蟑螂姚樂樂
◎林儀芸
姚樂樂身穿一件雅緻的小禮服,粗糙的布料摸起來像砂紙,但裙擺綿延至地,像一個美豔的皇后。領口緊緊的,驕傲的酥胸被撐起。整桌人們的氛圍跟冷盤一樣冷,但她不在意,繼續慢條斯理地感受融化在嘴中的九孔鮑,烏魚子有點腥,沒有誠意地散亂在華美的盤子上,她記得這家婚宴會館,亮晶晶的烏魚子放滿一整盤,怎麼才幾個月的時間,就變得如此敷衍?她可是每一次都會敬業地穿上她便宜、始終如一的戰袍。
她通常會坐在最角落的、被遺忘的那桌。整桌都是為了吃飯而來的雜魚,跟她一樣。今天被野放邊疆的位置只有七個人,下一道菜遲遲不來,氣氛凝滯成桌上那朵紫羅蘭色的裝飾花。沒關係,大家客客氣氣不動筷,她才可以打包。隔壁大嬸破了冰,說自己是主婚人的同事,從沒見過新娘本人,就被炸了。從來不包紅包的樂樂在心裡送她一個同情的波瀾。
「阿姨,我是新郎的前女友啦。」
大嬸狐疑地把樂樂打量一遍,那對細小的眼睛瞇成一條窺探的線。再仔細對照在收禮桌拿的婚紗燙金謝卡(很快就會被遺忘在包包深處,再發現時只剩被洗衣機攪碎的屍體),慢悠悠地說了一句,「新娘咖水。」
樂樂冷冷地笑了笑,忍不住瞧了幾眼精緻的小卡,新娘靦腆的酒窩,像把全世界的幸福都窩藏起來。別人可能會猜想這種來吃免費喜酒的痟貪女人才不屑拿新人砸大錢拍的謝卡,但樂樂有潔癖,每一次,她一定會拿謝卡,彷彿自己真的是他們的摯友。
謝卡,顧名思義,謝謝賓客參加的一個小物。她覺得拿了謝卡是一種尊重。因為來吃了這頓免費的飯而被感激,真好。
因為被感激了,當然要吃更多。
樂樂又喝了一大口紅酒,等一下再騙個幾瓶回家。隔壁大嬸嘮嘮叨叨地問她是幹嘛的,怎麼會分手,怎麼會認識云云,她已經很能應付這種狀況,為自己創造一個惹人同情的假人設。冷盤接下來,是花好月圓,她知道湯圓容易飽,沒有動筷,空著的嘴跟大嬸娓娓道來她的故事——她跟新郎認識在一年之初,現在是一年之末,真是有始有終。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元旦那天,樂樂睡到中午,巷口那家便當店的滷汁可以淋到飽,喜孜孜地提了兩袋回家,滿腦子是等一下配飯的火紅的韓國戀愛綜藝,女參賽者如何用各式各樣的心機技巧,讓歐巴上鉤,以至於當她看到那個高高、淨得像白日月光的男孩在她門口徘徊時,她嚇了一跳。
男孩轉過頭,那是一個未經世事摧殘的小臉蛋。眼睛眨呀眨,睫毛彎彎地像小船。他有些尷尬地搔頭,說剛搬到隔壁,想跟樂樂借美工刀,打開他堆到滿出來的箱子。隔天,男孩又按了門鈴,借一些平淡無奇的生活用品,他的聲音綿綿軟軟的,漫了開來——跟他請她喝的熱可可一樣,在寒冬中很舒服融在心裡。
男孩叫小賀,小她八歲,初入職場。每當他對她燦爛一笑,她就覺得自己年輕了幾回。小賀先生就是她最好的保養品。
小賀會像一隻黃金獵犬一樣在門口躊躇、等她上班、三餐問候,樂樂不免得有些得意,有些優越——畢竟她連基本的招數都還沒出呢,小賀就先一腳踏進她的船裡了。
樂樂一直都是對錢對食物都痟貪的人,對感情也一樣,雖然不喜歡,但到手的可口鮮肉,不吃白不吃。
痟貪是台語,意思是就連連一點點,她都要。好像自己沒有去拿的話,就是錯過,就是惋惜,就是吃虧。佔一點便宜,又不用負責,放著也是浪費,那份楚楚可憐的,小賀先生的喜歡,若棄之不顧,多可惜啊。
這種悲天憫人的胸懷,以及惜物節儉的心。讓她每每遇到了一個男孩,儘管她沒有那麼渴望;她依舊希望能偷走他部分東西,可能是男生沾黏在她身上的眼神;可能是他在她身上耳語跟呢喃著妳好漂亮。她享受著這種被愛。
至於小賀先生,喜歡他準時地在晚上八點按門鈴,用各式各樣的理由找她:帶了大包大包的零食,說想一起看動畫;或是乾脆直接說他電腦壞了。雖然樂樂長他八歲,但她看起來像是會修電腦的人嗎?樂樂在內心噗嗤地笑了,沒有修電腦,倒是在小賀的床上第一次修幹。
她後來才知道那是小賀的初夜,樂樂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慈善。
那天之後,小賀先生更黏著她了。她逐漸厭煩,最一開始只是近水樓台,長得也是她的菜,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可以回春談戀愛;但她可不想要多一個拖油瓶弟弟男友,處理關係最麻煩,她一個人過得很好。她喜歡撿便宜,什麼都要來一點。男朋友這種只能一次點一份,還得吃好幾年的東西,一下就膩了。倒是她知道如何讓自己不膩口的方法,就是保持新鮮,保持冷漠。
那天,小賀在她家看Netflix,兩人都有些微醺。忽然Netflix一片黑屏,上頭顯示著:非同住者請勿共用帳號。
「Netflix最近在抓寄生蟲了。」
一直以來她都是蹭她姐夫的帳號,從來不用付錢。Netflix真絕情。他們盯著黝黑的螢幕,一時之間沈默了,亂了步驟。好像沒有一個媒介讓他們能繼續接下來的重頭戲,於是,小賀用他小狗般的眼神勾著她,打破寂靜,「所以,我們是什麼關係?」
姚樂樂在心中嘖了幾聲——今天是怎麼了,先是Netflix,又來這招。好像一直在吃免費的晚餐,有一天,老闆卻跟你說要收錢了,連同前些日子的帳都得結清那樣。可能連Netflix都知道世界上從來沒有痟貪的午餐。使用者付費。
幸好她對這種試用期結束的狀況得心應手,用軟軟的聲音跟身體安撫;再用一些「我們不適合」、「你值得更好的」藉口敷衍,對方識相的話就會自己離開;不識相的,死纏爛打也會有一個限度。幸好,小賀先生是前者,他淚眼汪汪地看了她最後一眼,不再出現在她的房間。樂樂也意思意思難過了幾天。
有好些日子不再見到小賀,只有偶爾聽到隔壁傳來鑽進鑰匙孔的聲音,聽起來很寂寞;又過了一陣子,鑰匙叮叮響的同時,伴隨著陌生女孩銀鈴似的輕笑。
三個月不到,樂樂不可置信小賀先生那麼快就走出來了。
她在樓梯間直擊過這對男女,他們沒有發現她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甜美的笑聲溢滿老公寓的迴廊,把長滿蜘蛛網的邊邊角角都上了一層半透明的蜜糖,再鑽入她的耳囊,又痛又爽。那天,她偷偷在牆面上鑽了一個小縫,能細微地聽到小賀柔順敲打鍵盤的聲音,聽到他們慢慢的日常,聽他們的Netflix、兩人淺淺的呻吟,真好聽,樂樂聽著聽著,蜷縮在床上,讓慾望流洩,食指跟中指,安穩地找到了歸鄉。
意淫都是免費的,談戀愛要錢要心力,她才不要。
而且她相信,小賀先生最愛的還是她。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只是她的替代品罷了。想到這裡,她又高潮了。
二〇二二年底,年末大街上都洋溢著過節氣氛。她逃離台北,回了南部老家一趟。沒想到再北上時,牆上的小縫外再也沒有傳來小賀的聲音,但她的門縫底下,老派的被塞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小莉懷孕了,我們得搬家,結婚再邀請你來。小賀。
小賀的筆跡很淺,但深刻又忿恨地烙印在她的心裡。在二〇二三年的第一個星期六,無聊地跟久違的陽光,奄奄一息地攤在床上,心中滿是小賀。小賀會不會已經結婚了呢?樂樂不知道從幾歲開始,就跟著媽媽一起撿便宜,跳樓大拍賣、試吃會、所有別人不要的、剩下的,都是母女痟貪的寶。長大後,像是公司的零食櫃、公關品通通都會被她第一個搶走。情感也是。大家都說免費的最貴,才不是,免費的就是免費。
從來都是她佔人家便宜的份,如今小賀的未婚妻,卻硬生生地把她原本的「便宜」給搶走了。
痟貪要貫徹始終,必須把原本屬於她的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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