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150】海豚族裔(轉載自《聯合文學》)
我和學姊並肩站在深夜的泳池邊。
池面水紋晃動著,一扭一扭映出池畔兩排水銀燈。另一串光點在腦海中閃爍著殘影,行進又隱沒,啊,原來是高速公路上沉默的路燈。
我們怎麼來到這的?恍惚中找到學姊的眼睛。她問,「還暈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想起來了,來的路上因為緊張,我好像一直喋喋不休,時不時偷瞄她開車的側臉,好希望她轉過來看我。
學姊全程專心開車,車速恆常破百,沒放音樂,只聽見車體的震動與獵獵風聲。我們通過好多河、好多橋、迷幻的隧道、閃爍孤獨的檳榔攤,景色越來越荒涼。似乎只有一次,是她主動開口:「沒有疲勞駕駛喔,我體質睡幾分鐘就夠了。」
「怎麼可能。」
「就算不小心睡著,也會留半邊大腦保持清醒。妳放心。」
她無表情地直視前方道路,昏暗車內,搭在方向盤上那雙手皎白得幾乎發光,恆常神祕,漸漸將我催眠。
到了泳池,終於能四目相對。學姊兩眼間距特別開,鼻梁映上泳池發亮的水紋,眼神在我看來溫和而沉靜。忽然她微微笑起來,一會兒才發現那是因為我一直在傻笑。我還暈,但沒關係。
學姊說要請我幫個忙,邀我坐上她的車,是凌晨一點。我們剛剛為了老客戶NCT公司委託的急件,熬了兩個通宵。刪刪補補的八十幾頁書狀,一次又一次被主持專案的林律師退件。
整層樓都知道,前幾天學姊和林律師吵了一架,根據傳聞,她向老闆抗議,我們不該再替環境犯罪大廠NCT辯護,不該再協助他們違法開發海岸。
當然抗議無效,反正我是更崇拜她了。
林律師又一次快速審閱文件後,終於轉過電腦椅面對我們,「剩下的我來改,今天先這樣吧。到時候Freddie 跟著我,陪客戶出庭。」
我察覺到 Freddie 暗暗鬆了口氣。他在所內年資三年,學姊只有一年多,但學姊平時顯然更能跟得上林律師的乒乓球式對答。而我這個甫進事務所三個多月的菜鳥,惟有盡力在神仙打架時,貼緊牆根不擋路。
「Jaqueline 這次做得不錯啊,」林像澄清、也像求和地誇了學姊:「重點都有抓到,也沒有 Freddie 最開始那種,怎麼說呢,幼稚的正義感。」Freddie 赧然陪笑,學姊謙虛搖了幾次頭。這樣子過節大概算是揭過了。
林最後剜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說,「好好跟妳學姊學。」
打卡下班時被 Freddie 絆住。他叨叨唸唸這週有多地獄,明早還要趕回桃園看預售屋,三分怨嘆七分炫耀。臨走前不忘端起前輩架子,叮嚀我記得送加班單。
其實同儕都曉得,Freddie 研究所唸了四年勞動法,自己卻怎麼操都不敢報加班,怕被老闆嫌棄沒效率。
幸好還是趕上和學姊一起下班了。泳池畔,她的黑眼珠靜靜照映波光。
「跟妳說一件事喔,Freddie 昨天超兇,他直接叫我閉嘴耶。」學姊沒接腔,我只好自己說下去,「我只是私下在抱怨,我們死趕活趕寫參加訴訟狀,好像沒必要。NCT靠自己施壓就能繼續施工啦,妳看他們馬上逼政府換環評委員、誰反開發就抹黑誰,哪需要我們⋯⋯」邊說邊模模糊糊想到,該不會那些招也是林律師教他們的。
「這次分到一組才發現,」學姊輕輕打斷我,「妳偶爾上班上一半會消失耶。」
熱血衝上耳尖,總覺得學姊應該知道我去幹嘛。目前我和其他菜鳥共用一間會議室工作,沒有自己的小辦公室,這代表不能關起玻璃門、拉上百葉窗補眠。累到快失智時,我只好進廁所隔間,坐在溫暖的免治馬桶上睡一下。通過試用期就不用再躲廁所睡覺,是我現在拼轉正最大的動力。
「那我也跟妳說一件事,」學姊的聲音突然近在耳邊,她模仿我蹲了下來,「其實我是海豚喔。」
她拿出平日做簡報的口吻,為我扼要說明了海豚族裔的習性。
每逢農曆初一,月亮完全無光的朔月之夜,海豚的本能會驅動他們想要不顧一切地往東方游去,至少得直線游出三海浬才舒坦。所以她的族人在全國各地荒郊野外置產(海豚族聰明,他們通常在人類社會混得不差),建造起像這樣長長的泳池接力跑道。
我這才察覺到眼前泳池的異樣。乍到時只覺格外遼闊,正眼觀察才發現,從腳下向東方延伸的,是長度超過一百公尺的超長泳池,目測水深有三四公尺。往後間隔數公尺便有另一座同樣的泳池,又一座泳池,一池池天藍色連成綿長的跑道,一直延伸到黑夜盡頭。兩側成排水銀燈照亮水面,閃亮寂靜。
學姊要交給我的任務,是在她化為海豚,游到泳池盡頭時,協助她滑進推車,由我推著往前運送一段,再放進下個池子。
為什麼不直接挖個三海浬長的水池呢?
「工班搞錯啦。當時的監工中途跑路,等到下一個負責人上任才發現全部做錯。所以通常沒人來這裡游。」
大概是這樣子的解釋,不太確定,因為她邊說邊俐落地脫衣服,我匆匆避開的視線中,依序落下了千鳥格窄裙、深藍府綢襯衫,緞光內衣褲,看起來都相當貴。為什麼她的衣服絲毫不起皺呢?
水花輕濺,學姊縱身跳下四米深的泳池。身體入水便化作海豚,先垂直下潛,噴氣孔吹出巨大泡泡,快活地翻一跟頭、身體如箭射穿泡泡,在水中一口氣往前飛。
海豚擺動尾鰭滑翔,無視地心引力,無視阻力,只有純粹動物本能的慾望作為火藥,推送她奔向黑夜中心,那稱為朔月的黑洞。
我揮動人類的四肢在岸上追著她跑。
上次全速奔跑是什麼時候?高中體育課?急急在泳池彼端煞停時,才發現幾乎撕裂心臟的那感覺,是尖銳的喜悅。
海豚挺起上半身靠向池邊,待我笨手笨腳展開拖車,她便使力一躍,穩當地上了推車。正要推著車往前走,卻被她水淋淋的嘴喙猛推一把,回頭看見海豚輕輕拍動背鰭,左右左右地搖擺,耐住性子等待。我只能服從無聲的指令,伸出手,摸了摸背鰭往前不知道算是頸或背的那片光滑皮膚。海豚的體溫很接近人,好奇怪的彈性。我的大腿內側倏然收緊,感到無限虛空。
感覺臉很燙而手腳冰涼。剛剛摸過她的右手沾上了不知名的黏液。海豚身體右側有一道不規則形疤痕,長長的延伸到腹部。
在拜託我之前,學姊怎麼完成朔月夜游?接下來一池接一池的泳程中,我忍不住分神推敲。
該不會是自己上岸變回人形,步行到下一池,再下水?或者有其他的助手?直覺告訴我是後者。她的魅力就像夜空中的月亮,誰都看得見,只是一般不討論。那麼,下次她還會選擇帶我來嗎?
在涼水中搏動閃耀的海豚肌肉,離水瞬間令人錯覺熱到要冒煙。海豚在激烈運動之間無聲喘息,但那雙眼睛依舊如海水,又深又涼,確實就是平常的學姊。我立刻明白,我們不會談別人,也不會談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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