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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177】現代性與世界感:閱讀零雨新作

  • 林宇軒(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
  • 5月12日
  • 讀畢需時 8 分鐘

現代性與世界感:閱讀零雨新作

林宇軒


2022年12月,我受邀擔任《吹鼓吹詩論壇》的特約主編,負責策劃「新世代詩人大展」專題。這個專題除了邀請數十位青年詩人發表新作,還進行了「台灣當代詩人之影響調查」──透過網路問卷、實地訪談及電話詢答,共蒐集了300位詩人的回應。在「對您的創作最有影響的台灣詩人」問題裡,被提及次數最高的前十位的分別是:洛夫(98)、楊牧(98)、夏宇(90)、羅智成(64)、瘂弦(63)、余光中(53)、鄭愁予(52)、商禽(50)、周夢蝶(46)、零雨(42)。

從調查結果可以看出,零雨是當今在世台灣詩人中,影響力名列前茅的領軍人物。這樣的趨勢不只於一時,在2024年荷蘭譯者發起的零雨詩歌翻譯工作坊,到2025年成為第一個獲得紐曼華語文學獎的台灣女性詩人,零雨的作品早已突破語言和地理的疆界,抵達了更遠的地方。


小社會與大自然

不同於兼容抒情與敘事的楊牧、聚焦意象而語言濃稠的洛夫,零雨從前行代詩人當中走出了另一條性格鮮明的道路。在近期的《印刻文學生活誌》和《歪仔歪詩刊》,零雨發表超過二十首新作,產量可說是非常之高。如果仔細閱讀這些詩,會發現裡頭隱隱帶有一種對城市生活的關懷,比如〈喜互惠〉:


我走進超市,停在柳丁攤前


一顆一顆圓滾滾的乳房,翹得高高的屁股,牙齒粉紅

上個禮拜還是一座大山,現在已是小土丘


店員,那個細眼高瘦的男孩,他幫我挑

「這是最後一季了吧。」

「是呀,快生不出來了。」


這首詩以特定超市的品牌名稱為題,透過城市意象切入書寫社會;詩作並沒有刻意操弄議題,而是選擇從日常生活中的細微事物出發,呈現出詩人平實的觀察。除了「乳房」、「屁股」、「牙齒」等身體意象,零雨也透過「大山」與「小土丘」的自然意象,用以呈現出超市的柳丁被顧客買走的時間動態感,巧妙布置了言談的深度。

不過,延展整首作品詩意的最關鍵所在,是「生」這個字。「生不出來了」作為日常口語的對話,一方面黏合前述城市、身體、自然三種意象,另一方面讓後續的互動得以延伸開展:


他遞給我一顆:「這顆皮膚光滑。」

「但不夠緊實,大約三十五歲。」

「這顆,四十歲,這裡有皺紋了。」


「這顆呢,二十歲。」

「還可以。」


「十八歲的都被我放在袋子裡了。」


我拎著七顆,他秤好了,然後

把四十五塊的標籤貼在我的身上


「你真幽默。」他笑了

好像是遇到了唯一的人類


從果的「皮膚」連結到身體的「皺紋」,同時延續並深化先前提到的時間差異,更在收束之前回扣超市的價格標籤,整體的書寫舉重若輕且面面俱到。除此,零雨在全詩的最後更神來一筆,「好像是遇到了唯一的人類」讓整首詩的格局擴大。

口語的「生」作為詩意發展的十字路口,嫁接了零雨筆下的小社會與大自然。這樣的書寫策略,也可以在〈餐桌〉看到:


我喜愛的東西

漸漸消失

──先是芥菜,然後大白菜,蔥


氣溫漸漸升高,高麗菜

還可以撐到六月


開篇的前兩行營造出一種獨白的敘述感,接著立即揭露「我喜愛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其中,這首詩的「撐到」和前一首詩的「生」同樣都以侃侃而談的姿態,賦予了源於自然的意象一種獨特的人性。值得注意的是,這裡的作物進一步成為詩作中堅的主體,讓世界的遞嬗以「生存的味道」現形。

型態各異的「食物」在零雨的新作當中,是頻繁出現的重要角色:〈喂你好嗎〉寫蓮藕「真的味道」、〈漬物〉以醃漬食物延伸出「親密注視」的情感、〈涼拌菜〉從紫洋蔥切片寫「老年的智慧」、〈平常心〉自大芥菜帶出季節和生命的體悟……這些誕生於大自然的食物,在零雨筆下不約而同附加上了幽微而深刻的社會意義。此外,大樓、下午茶、車聲等諸多關於城市的書寫,也和前述的社會意義共同形塑出一種強烈「現代性」,如此有意識的系列詩作在眾聲喧嘩的當代台灣值得特別關注。


向外發展的關懷

這樣的書寫一方面具備強烈的「現代性」,另一方面同時帶有難得的「世界感」。參照邱貴芬的說法,所謂世界感是以整體世界為關注重點,因而得以在多樣文化之中怡然自得;而從「世界觀」可以看到作家對他者、外界所持有的開放態度。以此審視零雨的新作,雖然大多是從個人生命經驗出發,但整體的關懷是向外發展而非祕而不宣的。以〈塵土〉為例,當中以世界各地都有的廚餘為書寫對象:


每日三餐,總有一些高麗菜葉

青椒小仔粒、剩餘的飯菜


有人說這些被淘汰之物

把它們和在一起

不久,全會消失不見

混同合一


零雨以「被淘汰之物」來指涉廚餘,讓接下去的詩行能夠延伸:


於是我這樣製造出一袋一袋的塵土


有時候,試一試,加入洗髮後被淘汰的

一團頭髮。有時候,試一試,加入牙痛後

被淘汰的一顆牙齒


最後一次,試一試,被淘汰的那個

身體,也很容易製成一袋一袋的塵土


「我」的現身,不只是讓發聲的主體出場,也是以自我個體來象徵整體人類──人一輩子都是生活在這個世界裡,也終將和這些食物一樣塵歸塵、土歸土。如此從廚餘連結到人類生存境況的念想,可以看出零雨所書寫的並不是一時一地的特定議題,而是更具普世性的觀照。

零雨並不止步於此。前述提到零雨筆下「好像是遇到了唯一的人類」讓詩作的視野擴大,原因在於其提供了非人類視角的可能。這樣的現象可見於多首新作,比如〈盛世〉以「一群螞蟻在享用/我的香蕉皮大餐」起始,隨後以「香蕉皮是我/放進去的/放在塑膠袋裡」補充了人類的微小行動對照螞蟻如此的「盛世」:


牠們的盛世很長

來自曬衣桿另一頭的

瓦斯爐巢穴

那裏駐守著牠們三代

的螞蟻大軍


其後,又再次以人類我的行動「我的手指,伸到的地方/就都變成亂世」加入變奏,如此於焉往復。廚房裡的螞蟻何嘗不能成就一個偉大的文明?這樣非個人甚至非人類的觀照,也展現在同樣書寫螞蟻的〈遊戲〉一詩當中。

除了自然意象的動植物,零雨的筆更擴及了無生命的建築,賦予其情緒的感官能力,比如〈大樓〉在開篇寫道:


城市裡有許多漂亮的大樓

百貨公司,遊樂場,餐廳,健身中心

辦公室,都在裡面


──也有許多悲傷的大樓


究竟大樓要如何悲傷?謎底揭曉,零雨所謂「悲傷的大樓」其實就是「醫院」,而後更點出其「獨裁」的特質,儼然以藝術之筆為將各種現代化設施「人性化」了。從這樣的世界觀出發,零雨揭示了所有討論無非是和自己說話,列隊的螞蟻無非就是一種文明,而城市空間無非就是身體,就是情緒甚至靈魂的容器。


獨樹一幟的語言風格

回顧零雨的舊作,會發現「破折號」在詩中頻繁出現,如此特色甚至讓其獲得了「破折號詩人」之稱。唐捐曾在2015年的臉書寫下一篇〈標點符號詩學〉貼文,半玩笑地從標點符號建構台灣詩學的系譜:


紀弦為驚歎號詩人。 (詩人多忍著用,惟紀用得奢侈)

鄭愁予為刪節號詩人。 (詩末,段末,句末都用得多)

林泠為破折號詩人。 (這方面,零雨似為其傳人)

羅門為空格詩人。 (使文字如磚,易得一種建築性)

瘂弦為括號詩人。 (其括號句天下無敵也)

楊牧為無頓號詩人。 (彼嘗宣示不用頓號也)


對重視文學性的現代詩來說,標點符號有什麼作用?在2011年孫梓評訪談《我正前往你》時,零雨就表示自己對詩的寫作「總是很霸道」:「短句、長句、破折號,都看寫作當下的心情。或說是憑著一種直覺。也許是音樂性,也許是形象性,難以明說。」而在2014年黃文鉅訪談《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時,零雨更表示其使用破折號的原因是「很美」,用以刻意營造一種「澀味」,同時也是對甜美抒情技藝的反叛。

標點符號和迴行概念作為現代的發明,展現出與古典詩的差異。從研究者的視角切入,零雨在過往確實展現出破折號的多種意涵,洪淑苓就曾以〈村子〉為例:


有人想把少女羞澀的笑容

攫走──


重複三次「攫走──」所營造的複沓效果,這裡的破折號就宛如「用力在紙上畫上一道」的畫面,同時象徵了無聲的譴責。又比如〈荒廢〉寫道:


這個時代最需要的──

我們種下──


洪淑苓認為這幾處破折號的遲疑和停頓,代表著詩人「正在思索」。同樣是破折號,但卻展現出了全然不同的效果,這可以說是非常有趣的現象:對於一般文章時常使用、意義已然固定的標點符號,零雨為其重新賦予了新的活力。

在新作當中,同樣可以從標點符號的使用,看到屬於零雨獨有的語言風格。在〈鏡子〉的最後一節寫道:


我們心裡知道

真正的鏡子(──歲月)

我們隨身攜帶


透過括號和破折號,零雨為整首詩所著重書寫的鏡子提供了一個解答,「真正的鏡子」所指涉的謎底在此鄭重揭曉。這種標點形式的使用在零雨筆下並不少見,〈公園小角落〉的首節同樣出現了破折號和括號


他們破壞的公園那一個小角落

算是小意思(──也沒什麼)


這裡的標點效果和〈鏡子〉不甚相同,反倒作為另一種聲腔的補充,相同設計在這首詩往後的詩行也再次出現。當然,零雨筆下的標點所延伸出的討論遠遠不止於此。

從主題上來觀察,雖然這些新作不如過往的箱子系列、鐵道連作、夥伴系列、女兒等在主題上屬於明顯的詩系(poetic sequence),但仍然可以觀察到整體是以現代化的都市生活作為關注焦點。在這樣的關懷之下,前述的〈公園小角落〉以及〈今日新聞〉、〈消失〉、〈最美好的一段〉等詩,在主題上可以說是讀來最讓人震撼的幾首;而就語言來觀察,仍然承續了零雨過往的獨特風格,不避口語地展現詩意的精隨:


無數的他媽的

和說成習慣的幹


這些也可以令他們的年輕

多停留一會兒

(也許一秒,也許二秒)


又或者是關於死亡的:


他們──這些親人

心裏在想: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好的人嗎

是這樣好的人生嗎


這樣的語言表現,也許正是柏森〈我們將要深談或者親密注視〉一文所談及之「明朗」。透過標點、迴行和口語的文句,零雨的詩作透過隱藏技術的方式使用技術,發展出了豐富個性,同時展現出這個時代的語言特質。憑藉這些文本證據的支持,我們可以堅定的論斷:零雨作為一位立足台灣、放眼世界的現代詩人,其獨特的詩意與聲音值得所有讀者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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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宇軒

一九九九年生,台師大社教系與國文系畢業,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就讀。「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喜菡文學網新詩版副召集人、二○二五年度台灣文學基地駐村作家。著有詩集《心術》、訪談集《詩藝的復興:千禧世代詩人對話》等。


(轉載自《印刻文學生活誌》三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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