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178】前進──讀賴和〈前進〉及其他

前進──讀賴和〈前進〉及其他

◎林宇軒

讓我們從最基本的問題出發：

活著是為了什麼？看著筆電螢幕

我的指腹喀喀按下播放鍵。總有理由的

一個人每日在海島邊緣讀書寫字

學習新知，過了一百年

被轉譯成一張專輯。作為介質的空氣

首先經歷了散熱器運轉的聲響

小提琴，然後是吉他方方面面向萬物

滲透拓張，一些思想因而透明，流動

虛無與否則猶未可知。活著不過是看船隻

在腦袋裡的辭海，在辭海的地平線

浮沉，消失隨後問題來到了一棟

安檢不合格的危樓而我在裡頭

試著了解讀者反應理論，了解世界

也是一份巨大的文本

──寫得糟透了。以後設的角度

分析這份初稿（還在滾動式修正）

目錄（尚未完成）時態（錯誤）

甚至情節（待調整）都狀況百出

因而張力十足（筆電的喇叭放心地

繼續播放專輯音樂）事情當然沒這麼簡單

回神到教室，坐在辦公椅的我旋轉旋轉

以兩隻眼睛推動電子檔的篇章

（在一個沒有星亮的晚上）

前進，像兩艘船隻並行

（駭人的黑暗籠罩著四方）

什麼也不管，只是前進

（他們並不驚慌）

前進，前進，什麼也不管

（因為有種直覺在呼喚）

到底該如何確認這個字與那個字，確認你

寫下的是什麼意思？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

推動世界的秩序讓一切詮釋

都失去意義。我理解這棟被知識充滿的危樓

因為不堪所以更要回首，看所謂轉譯

就是成為文本，就是後人反覆琢磨

前人的生活，就是你把世界凝縮為一篇兩個人

第三人稱的詩化散文，從本島旅行到內地

再回到本島，文學的往返透過讀報

洞穴裡摺疊我和你，以文字

重新召喚意義：自由，光明，這些大詞

現形在筆電螢幕，心裡的印刷術就在

滾輪下前進，前進，憑藉科技

再次轉生而落實在此地。到底該如何確認

這個字與那個字，確認最基本的問題？

我將一切交給ChatGPT：「在黑暗中，

兩個被遺棄的孩童互相扶持，無畏艱難地前進，

最終一人迎向黎明，另一人孤獨繼續旅程。」

短短幾秒，人工智慧就在辭海掃描

打撈出一份堪稱合理的版本

透過邏輯與電力計算出

文本的大意。我相信所有史料背後都有

重要的理由（此刻音樂透過空氣

形成聲波，朝我的耳朵前進，前進

直到抵達神經，在腦袋形成思想──）

一切不過是誰留下，誰又離開

不過是我讀文學史而你讀三民主義，馬克思

傾斜了海島上的四百萬天平，不過是

意識型態來回搖擺，左右為難的知識份子

輪流在講演會被趕下台

憑藉螢幕的光，我幾乎可以指認文本裡

兩具面目的象徵，指認黑暗的晚上

他們前進在筆電的運算裡。我幾乎可以

想像一座海島，想像走唱隊是如何從小調

轉向大調（朝著那未知的前方）

想像地平線的燈火是如何向我蹣跚而來

我幾乎可以看見你披上風雨在辭海

憑藉卸了帆的眼睛仍然前進！前進！

彷彿我也登上船隻，讓世界以千萬顆隕石

空中砸向我們，讓我們前進如歷史

不因任何事而停止。回到最基本的問題

只要你回頭看總督府的中央塔樓，看四周道路

如權力蔓生，音樂就會繼續推敲結構

只要我套上理論，這棟後期文藝復興建築

就將在炮火之下成為灰塵

只要樓頂仍然飄揚外來者的旗幟

我們就都是同代人，都要繼續前進

不擔心荊棘，石頭或水窪，一切危險

我們不擔心。意義在空氣的介質下

透明流動，所有言語都是真的畢竟

想像的對話確實發生了：黑暗中的船隻

在你筆下以行文撞擊記憶的證詞，撞擊一座座

礁石與礁石而繼續前進，前進在時代的浪潮

直到滿覆詞藻像散落的海島……

看你以一篇散文去抵抗殖民與封建，看我

以閱讀去抵抗時間，以滑鼠的游標移動

情緒的車水馬龍。歷史滾滾而來

記憶是我們最後的武器，用以面對

知識的地層，面對某些思想

在腦海的十字路口出生──

所以活著是為了什麼？從最基礎的問題

出發，世界仍然是一份巨大的文本

仍然沒有要完結的意思。憑藉筆電

我們面對面，在海島邊緣聽著尾聲的和弦

在危樓裡的教室想著彼此的坎坷。憑藉坎坷

所有秩序就化為腦袋，化為辭海

化為浮沉。在此刻，所有底層的歷史方方面面

滲透出微光，一種記憶的版本被後人推測

隨著點擊而被轉譯成哀歌。在此刻

我的兩隻眼睛眨眨，成為並行的船隻

而我成為一位學習人工智慧的讀者

透過辭海的地平線打撈一首長詩

透過前進去抵抗後設：是的，我願意接受

所有的不堪，願意為了重要的理由去死

也願意為了重要的理由繼續繼續活著

(本文轉載自《印刻文學生活誌》三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