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179】捷運也是
- 林宇軒(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
- 5月17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捷運也是
林宇軒
列車的進站音樂作為一種預備,提醒所有徘徊於月台的旅客:在限定的時間內以適當的狀態走進這具金屬肉身,成為它慣性定律的一部分。想像高速行駛的捷運車廂裡,你拿著一顆球體向上拋擲,倘若行進速度與方向不變,它落下時必然會在相同的位置。是這些物理的、符號的甚至藝術的骨架,決定了我們腳下的交通史。
站在第一節往第六節車廂的方向看去,彷彿是「時間空間化」的最好例證。站在第一節車廂代表不站在另外五節車廂,也就是:暫且取消了另外五節車廂。像是用來指涉現實事物的詞語,它的出現必然掩蓋甚至取消了事物的另一面,只能透過另一個詞語來補充,然後又是另一個詞語,如此反覆而又反覆。搭捷運就是漸近線的示意圖:一旦踏上車廂,就是一種徒勞,就是一種不得不。
不過在這裡,我們並沒有要談論真理,我們只談論權力。在城市的規訓之下,所有旅客必須做出符合紀律的行為,在限定的時間內以適當的狀態進入車廂,在捷運列車關門的警示音響起之前。
如果仔細辨識,會先聽到一段節奏急促的B,關門時則是E和降G相互交替。查找相關資料,台北大眾捷運股份有限公司將這兩段聲音比擬為「鳥鳴」和「救護車」:鳥鳴代表即將關門,救護車代表正在關門。是如此的感官撐持著來往的交通──當人們忙於接收器械對自然和社會秩序的模擬,機警的司機員會站在月台一邊,指差確認月台邊保持淨空。直到鳴笛結束、車門關起才回到駕駛室,將圓形的啟動按鈕按下,以短暫的沉默告訴所有人:我們即將出發。
※
搭捷運是如此,讀詩也是如此。一節一節的車廂就是一節一節的詩,而一首詩往往是由不只一個詩節(stanza)所構成。想像讀者是乘客,從第一節車廂開始對整座列車進行探索,在無數次的開門關門、無數次的警示音之間,旅途也就於焉完成。想起向陽的回文詩〈小滿〉:第一節從「一隻青蛙撲通跳下池塘」到「頗富節奏地走過土丘」總共十行,第二節再從「頗富節奏地走過土丘」回到「一隻青蛙撲通跳下池塘」也是十行。鏡像兩側的青蛙和土丘分別對坐,分不清哪裡是車尾、哪裡是車頭,列車朝向哪裡前進都一樣──ㄩㄐ的〈遷徙〉寫捷運「還會倒著回來呀」完美詮釋了向陽的〈小滿〉。可以這麼說,這種詩作就彷彿精密設計的儀器,企圖要展示一種工於語言結構的技藝。
這種技藝有很多變體。更理想而規模更宏大的,是整首詩總共出現七次「在一個黑潮洶湧的海岸」的〈海岸七疊〉。
楊牧的〈海岸七疊〉分為七個詩節,每個詩節規律七行。不過,這首詩不只是每節固定行數的「定行詩節」,有趣之處還在於詩句「在一個黑潮洶湧的海岸」出現於第一節第一行、第二節第二行……到了第七節第七行,剛好為整首詩收束。這樣的結構讀起來疊盪起伏,彷彿真的看見、甚至聽見海岸邊有浪潮正往自己的方向層層推進;而這首詩的讀者則可以在不同車廂的不同位置反覆看到相同景色──好多故事正在結束,好多故事正在開始。身為讀者,閱讀不只是停留在車廂牆面的「捷運詩文」,還可以是一種身體實踐的書寫。列車行進時當然可以不拋球,但請務必閱讀車廂裡的一切,唯有如此才能理解:捷運也是一種定行詩節。
※
捷運總共分為六節車廂。停靠月台時,每節車廂會打開四扇車門;而車廂與車廂之間,外側除了有連結器和橡膠串起,內側也有金屬踏板作為遮蔽。站在晃動的金屬踏板上,可以感受到一種危險而魔幻的氣息(儘管紅色警語寫著「請勿在車廂間通道逗留」)。如此瞻前顧後的位置,彷彿就是阿岡本筆下那種思想的、語言的「折返點」。
從第一節車廂向後面的車廂看去,有時並無法完整看到最後,車廂與車廂間的「折返點」形成了空間上的停頓,視線會在列車轉彎時被掩蓋。若要看清全貌,就必須動身往前直到走入下一節車廂,然後是再下一節車廂,讓視野為雙足探路。當然,這樣必然的過程不只形成了空間上的停頓,還有時間上的停頓。畢竟走到下一節車廂,我們需要時間。
你有在捷運行進時,從第一節走到第六節車廂過嗎?除非車上的乘客寥寥無幾,否則前進時幾乎不可能維持相同速度,其他旅客、座椅擋板、扶手立柱都可能造成行進中的頓挫,需要調整或借過。像是走路,在歐洲的詩歌傳統中,所謂的音步(foot)就是音樂性──想像你從捷運的列車頭走到列車尾,左右腳每一步的速度、重量、姿勢都時刻影響你對整列捷運的節奏(rhythm)和韻律(metra)。從捷運的metro,到節、韻的metra,是這樣的聲音引領我們頻頻追憶,頻頻以語言抒情。
萬事萬物總會有例外,而棕線就是那個例外。除了關門警示音和其他路線不同,連車廂的型態也不同。台北捷運大多由六節車廂組成,棕線卻只有四節。更特別的是,車廂與車廂的內部並沒有橡膠和金屬踏板的串聯。也就是,無法從這個車廂直接走到下個車廂。
如果一個車廂就是一段敘事,那棕線就是《一千零一夜》:看似由許多故事串起,但彼此之間獨立且規律,沒有情節上的關連,在離開這節車廂之前,永遠也不知道有沒有下一節車廂,整列捷運好像隨時可以結束。但誰知道呢?畢竟在這裡,沒有人能夠預先知道下一節車廂的故事,當中的「折返點」被徹底地斷開。棕線就是這樣的結構,要想知道接下來有什麼,就必須等待到站下車、離開這個車廂。然後從月台進入下一節車廂,繼續閱讀的旅程。
※
搭乘紅線往北,列車在此刻是蟄伏地底的蛇,有時會看到漆黑的窗外有同向或反向的另一條蛇,靈光的對位在城市底層是一種隱晦的象徵。抵達圓山前,蛇會陡然竄上地面,四周景色隨著天光灑落而豁然開朗;再往北,大約是忠義和復興崗之間,往左還可以看到並排的幾列鐵軌。
儘管在城市當中追求所謂全景視野必然是徒勞的,但所有的旅客都不得不前進,也就越來越靠近這樣的理想──無論是否有意識。一切彷彿白萩的〈雁〉:「我們仍然活著。仍然要飛行/在無邊際的天空/地平線長久在遠處退縮地引逗著我們/活著。不斷地追逐/感覺它已接近而抬眼還是那麼遠離」。一列捷運不可能只服務一個乘客,一首詩當然也不只被一個讀者閱讀,尤其在現代社會,網路社群讓所有的讀者現形,各種表情符號和留言甚至讓我們能夠「閱讀別人的閱讀」。在韻律的地下網絡,一位讀者就是一具往返的地縛靈,透過辨識他人而把自己的臉孔摸清。
更準確地說,一座捷運路網就是一位詩人的思想。來往在不同車廂、不同路線和不同站點,所有旅客用認識一位詩人的方式去認識一座城市。如此的「走讀」讓步行成為一種修辭。寫詩也是,讀詩更是。
相較於騎馬駕馭轉瞬即逝的聲音,現代的台北人搭乘運量累計至今超過一百億的捷運:聽著緊湊的鳥鳴從韻律的列車走下月台,成為千百個不斷走動、準備轉乘的旅客的其中之一。然後司機員指差。然後車門關閉。然後一節節詩行啟動,裡頭承載的無數讀者就向前,消失在未知的黑暗裡。
(本文轉載自《聯合文學unitas生活誌》4月號)
Comentarios